郊游

一篇脱胎于绍兴的奇怪故事

祝浅幕 @橘敕 生日快乐,与你相遇非常开心




“收拾好了吗?”


小林蹲在地上,露出有点急气的表情。她是个口直心快的人,心境变化都写在脸上,于是两道眉毛此时都耸起来,竖成浓黑的笔锋,显得有些刻薄。此刻她为了压抑心绪,正抠着自己牛仔裤膝盖部分一个明显磨损的洞——“磨损”意味着能够放进两根手指,在小林的拨弄下仍有逐渐扩大的趋势。牛仔裤的颜色已经趋近水洗次数的尽头,几乎辨认不出曾经的蓝色,像是阴雨的层云天,泛着惨淡的灰。她揪断了一根线,最终不耐烦起来,向地面吐了一口唾沫,淹死一只路过的蚂蚁。


“嗳。”何西在火柴盒与母亲的卷发梳之间犹豫了许久,最后拿起后者塞进书包里。她的背包已经放不下更多的东西了。小小的夹层生来的使命是为了容纳文具盒和外表可爱的作业本,如今被何西塞进了弹弓,回形针,她亲亲爱爱的毛绒侦探狗,玩具钓鱼台和无数块散落的泡泡糖,拉锁前进格外吃力,几乎要崩开。可怜何西并未因此怜悯它许多。她用手强迫两条拉链紧贴在一起,生拉硬拽,这才合上。收拾得当后,她和小林都站起来。两个女孩子背上各自鼓胀的背包。


何西冲小林仰起脸,“妈上班去了,一直要上到下午三点,从东城走回来不需要多久,我们要走只能趁现在。”


“我知道。”小林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她们的基地——一间建在居民区院落犄角处的破旧木板房,瞄到地上四处散落的铅笔,图书,她和何西舍弃不带的东西,想到再也不回来,便拿来旁边一只接雨水的红塑料桶,一股脑全丢进去。她捡起刚刚何西放弃的火柴盒,将里面剩余的火柴棍全攥进手心,快速擦亮了它们。哧地一声,火焰照亮小林的脸庞,使她的五官逐渐在黑暗中浮起来,湿润而锋利。这令她看起来柔软很多,仿佛会为即将到来的离开哭泣。


但她旋即把火柴丢进桶里。


何西吓了一跳,大喊了一声“不要”,抓住小林的手臂。但已经晚了,火焰下落,点燃桶里的森林。火光霎时腾起来,发出难闻的气味,何西看见她的香水橡皮和折叠整齐的玻璃糖纸在火里冒烟,它们融化,渐渐消失,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她感到委屈。便不能自抑地大哭,鼻涕眼泪在下巴上混作一团,从脖颈淌到衣领里面。何西并不为此恨小林。但她才七岁,这是她第一次体会到失去的感觉。


小林注视着火焰,沉默了一会儿,握住她的手。“我们该走了。”她轻轻地说。碰碰何西的脸颊,摸到一手背的水。“何西,别哭,何西。”稍纵即逝地,她感到自己的残忍。


她们一起推开木板房岌岌可危的大门,聆听她们已经习惯的那老旧的吱呀一声可怖地绽放在静谧的空气里,小心翼翼地。屋外清凉的风波海浪一样涌上来,小林和何西都不由自主地一起深呼吸,闻到冬季以来最为清甜的野风的味道。


她们转身关上门,跌跌撞撞地向远处的大门跑去。

 


目睹大巴的车轮如约开始转动,身下逐渐觉到引擎发动的振幅,小林才将头从窗外收回来。她起身将窗口的位置让给何西,并帮她系上安全带,而后谨慎地从身后的背包里抽出一份折叠到手掌大小的地图,在颠簸中展开。这是项大工程。地图有些发黄,纸张脆化,还有水渍的痕迹,很容易就被撕碎。她把地图铺开在大腿上,咬着指甲盖,低头研究起来,而后拿红色圆珠笔在标着“泷沅”的位置画了个圈,又在“泷沅”左边三指宽的“苏林”上画了个五角星。她放下笔,用手摩挲着五角星,有些怔忡地抬起头来,隔着何西的头,望着窗外。大巴此刻正好经过公路上一块斑斑驳驳的交通指示牌,笔直的箭头刺探向远方,下方标着的“苏林”两个字已经不太看得清了。小林意识到,她们身下这辆长途客车此刻正殷勤地带她们离开泷沅,直直地沿着泷苏公路向西行进,半路会途经泷沅江,长寿寺,桃花山和它的半壁崖,之后再往前,等到接近黄昏,窗外再也望不见泷沅江的时候,她们就会到苏林了。


小林之前跟着母亲去过苏林。坐的正是这同一班长途客车。三年前泷苏公路首次通车,泷沅第一次有了自己正式的向外的交通。刚建成的泷沅西站随即成了当地最气派的建筑,白晃晃的建筑外墙还不像现在这样贴满了治疗皮藓和灰指甲的小广告。很多人远远地赶来,特意为了观瞻首车的发车仪式,也有更多叫卖水果的、耍杂耍的汇聚在这里,想趁着人多狠赚一把。在这种敲锣打鼓和人山人海中,小林跟着母亲走进西站。她被热闹的气氛感染了,没来由地感到高兴,更何况母亲的心情也很好,经过站内新开张的小卖店时,她甚至给小林买了当时刚流行起来的桶装泡面,红烧牛肉味的。她永恒地记着母亲当时的表情:嘴角勾着弧度,眼睛眯得很细,云朵一样浮着,像是随时要笑起来。她画了腮,嘴唇上涂着口红——这在她是少有的,因此给小林的印象,她整个人就像是一盏点亮的红灯笼,是那种没有瑕疵、没有阴影的大红色。小林后来才回忆起她为什么会一直记得这幅景象。那是因为那样的母亲看起来很年轻。与平时不同,她这时看起来像一个真正的女人。客车在西站的出发口外等着,她们坐的那一班车是新的,奶白的外漆,车头前灯的正中间悬挂着一朵大红花。母亲把靠窗的位置给了她。感到身底的汽车发动时,小林趴在窗户上,隔着玻璃听见来自人群的遥远的欢呼声像是礼花一样绽开来,嘈嘈切切的声响,像是氤氲的梦境,也像是酒洒出杯沿,送别前行的远大前程。她之后再没听见过这样的声音。客车引吭一声,开足马力驶上泷苏公路,向百里之外的苏林开去。


何西见腿上被她涂得鲜艳的地图,好奇地凑上来,趴在她的手臂上,喃喃念叨着上面对她来讲还有些陌生的词汇。何西的头发很稀疏,不知道是营养不良还是本身就处于发育阶段,发丝黄黄的,如同太阳下的稻谷,拨开繁乱的草叶,还能露出一轮甜甜的、白白的耳廓——月亮的边角。她看起来就像是某种小动物。小林第一次见何西,她安安静静地坐在玩伴旁边,奇异的发色,恬静的容貌,以为真是个假人,后来何西突然说起话来,她吓了一跳,吃惊地问她:你怎么会说话?何西愣了半晌,而后弯起眼睛,对她咯咯地笑了起来。小林就这样认定何西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小孩子。但她那时仍不明白何西为什么总是不分季节地穿着长袖。直到有一天,何西给她看底下漫布的青紫色疤痕,像是缝合的破布一样的皮肤,愈合的覆盖着没愈合的,眼泪瞬间就掉下来。她说何西,何西,我带你走吧。何西就笑,对她说,好啊,好啊。


“泷沅。”何西指着圆圈方方正正地念出来。“苏林。”她又将白皙的手指尖往左移了移,盖住了五角星的一个边角。“我们是不是离泷沅越来越远了?”她仰起头来,看着小林。“妈妈再也找不到我了?”


“是,”小林摸摸她枯黄的头发。“我们也在离苏林越来越近。”


“那......那……”何西在她手掌下滚了一圈,“我喜欢苏林。”


小林在心里默默说她也是。对她来讲,苏林是奇异的景致,诡谲的远方。但那苏林莫可名状,隔着童年和现在的烟雾,是遥远的、模糊的记忆和感情,她也不知道自己喜欢它哪里。她也记不得母亲当初为何要带她到苏林去。她当时六岁,整个苏林之行就像一场梦。


梦的奇怪之处在于一切细节都是重复且清晰的。她在车上做梦,仍是梦见她坐在前往苏林的大巴上,母亲坐在她身旁,给她剪被她啃坏的指甲。有一下她被剪痛了,知道是指甲被咬得太短,修剪时剪出血来。她听见母亲叹了一口气,心便一下子提了起来,担心会被责骂。但母亲并未骂她,而是低下头,为她吮指甲上流出的血。她感到指尖温润而酥软。但突然的,她听见母亲的声音,缓缓贴近了,在耳边问她:如果我和你父亲离婚,你要怎么办?呼吸喷吐在她耳背上,有种烫人的痒意。她余光里遥遥地看到她鬼一样的魅影。


她一下子就醒了,从柔软又危险的梦境弹射出来,在失重的恐惧感里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仍是在前往苏林的大巴上。深夜里汽车奔驰的声音低低地响着,车顶的灯已经关了,只有汽车行路的远光灯打亮两道锥形光束,暗暗地照亮车厢。小林坐在座位上粗粗地喘气,像是凭空坠进深海,全身发冷。她扭头看了看,母亲裹着外衣,正在熟睡,没有修理指甲,也没有问话。知道是梦,逐渐缓和下来。她惊魂甫定,心有余悸地盯着窗外,感觉不到睡意。当时正是傍晚,客车路径桃花山,车外荒芜一片,不断闪过森森的丛影,只有不远处半壁崖上的土地庙周围点着黯淡的灯火,变成黑夜的航船,金字塔的塔尖。她定定地凝视那光,突然看见有个人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那光里。她以为自己看错了,深更半夜,桃花山上不会有游人。难道是庙里的人?但那人影缓慢地移动着,转瞬从崖上坠下去。像一把錾子,将庙前笼罩他的那段光束生生截成两段,黑暗泻进来,再看不见了。崖下正是滔天的泷沅江,隔着窗户,小林依旧能听见江水拍打岸边的隆隆声,像是巨兽的吐息。她瞪大了眼睛,嘴巴哑着,僵直身体,一动不动地看着发生坠落的那片光影。但她逐渐感到恐惧,对无限的掉落的恐惧,于是才像突然想起来似的,大段连续而疯狂的尖叫从哑掉的嗓子眼里钻出来。她感到本能的指使,像是草履虫受触会收缩、遭遇袭击的人想要逃命。后来她为自己辩解,觉得自己不过是为了盖过泷沅江的隆隆声。她感到母亲醒了,感到她对她的尖叫感到全然紧张和慌张无措,感到车灯突然亮起来,四周议论纷纷的人影,几对眼睛看着她。小林!母亲喊她,她知道这是让她停下,但她并不能停下来。她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感到尖叫逐渐变成狂乱的吼叫,吼叫最后变成凄厉的哭喊,她歇斯底里地哭着,喊着,抗拒着,感到汹涌的眼泪从眼角流出来,也感到畅快和逃脱。母亲最后紧紧抱住她,空出一只手贴在她脸上,既捂她的喊叫,也拭她的泪。她听见母亲的声音,那听起来妥协而疲惫:小林,别怕,小林。那都是假的。睡吧,睡一觉我们就到苏林了。她把小林抱在腿上,用手掌拍打她的背脊,用肩膀盖住她的眼睛。小林不知道之后过了多久。对于她来讲那是个混乱而挣扎的夜晚。她在母亲肩膀下小小的黑暗里不断看见那个重复跳下的人影,土地庙的光火在背后虚虚实实,底下是半壁崖的树枝,翻滚的浊浪,无限的空寂。她恒久地等待着落地的那“扑通”一声,但窗外泷沅江水的隆隆声掩盖了一切。她感到发冷和颤抖,牙齿上下磕碰。但又说不清为什么。她又往母亲身上贴了贴,最终短暂而艰难地睡去了。醒来时天色发白,窗外早已摆脱黢黑的林影与浩荡的江水,苏林近在眼前,藏在薄薄一层湿润的雾霭里,是藏青的,坦荡的,庞大的,屋檐之后泻出黎明的光点,那对小林是个安慰。


那是母亲离家出走之前带她最后一次远行。


何西扯着小林的袖子,伸手给她指窗外的泷沅江。反射着光亮的江水让她很兴奋。泷沅江太大了,小林一直这么觉得。一条宽广的蔚蓝的脐带,连接着天边到人间的短暂而仓促的路程。她也伸过头去看,疾驰的客车带起的风把她的刘海吹起来,露出她这个年纪独有的荔枝般光滑的额头。她和何西一前一后倚在车窗上,面颊被太阳烤炙出微醺的红色,看见一辆泛着锈蚀颜色的挖沙船在江面缓慢地前进,身后搅起浑浊的水波,慢慢地远了,化为江上一个小点,左右庞大的留白。小林在半阖的眼皮间远远地看见公路那边的桃花山,高耸的直凿而下的金崖,阳光灼灼下也似乎晒褪了情感的阴影,并未像记忆中那样让她感到害怕。她想着母亲,又感到一阵鼻酸。她知道母亲一定在苏林。倒也并非谁这样告诉她,只是她自己坚信是如此。不光因为停留在记忆中的那次奇特的旅程,也因为出行去苏林之前母亲那样感染她的欣喜氛围,让她觉得如果母亲非要离开她去什么地方,那就一定是苏林。她日渐找到了佐证自己观点的细节,比如爸总是要她讲那次去苏林的经历,再比如,去博物馆参观时她见过苏林的明信片,她曾在自己家中见过一张一模一样的,虽然母亲走后就再也找不见了……一想到或许可以找到久未谋面的母亲,她的心脏便漏跳了一拍,不断想象着那种情景下自己该说些什么。她想告诉她她并不怪她,也还爱她,一直想念她。但如果可以,她也真的很想知道她离她而去的原因。是因为她那次的尖叫大哭吗?她惴惴不安,想起她的手指如何为她擦着泪水,背脊上轻柔而有节奏的拍打,又如何在她的安慰中睡去,在手指缝间睁开眼睛,见到黎明的曙色,雾气朦胧的城市悄然浸湿她的呼吸,由此感到茁壮且不再害怕。她要求她的原谅,给她看她好好学习的课本,一个好孩子的证明。如果还有更进一步的可能,小林有些胆怯地想着,她想问问她能不能回来……


汽车哧地一声停在苏林站,亮起身后两只橘红色的尾灯。时间已经接近黄昏的尾声。小林被制动时的惯性推着撞到前方的椅背,这才昏头昏脑地醒过来,揉着发痛的额头推醒已经睡倒在她腿上的何西。两人踉跄着背起书包,在售票人的催赶声中跳下了车。还是有些困倦的样子,不断揉着眼睛。


她们走出车站,慢慢见到傍晚的苏林。太阳将落未落的时刻,整个城市的光泽黯淡下来,变得温柔而冷峻,阴影堆积,露出山峦,高耸的建筑群在晕散的光里逐渐变成一段瘦骨嶙峋的剪影,日落过程中,广大的藕荷色潮水淹没大街小巷,紫的红的墙壁,黄的黑的人群,偶尔几个高高的屋顶尖贪恋着太阳,透出略微有些腼腆的金粉色。土白的居民楼里上了灯,暖黄的清冷的光混作一团,像是遥远而灿烂的星辰。街灯也整齐地亮了,照亮干净而宽敞的街道,人们骑着自行车经过大大小小敞开的店铺,门前坐着人,有一阵没一阵地叫卖着水果和杂货,显得零落而热闹。时而从哪里响起穿梭混杂的车铃和汽笛,合着两边行道上高大的香樟,遮天蔽日的枝干,密布的电线,在街道上空织起细密而嘈杂的网。这都是在泷沅看不见的景象。泷沅是寂静的小城,黄沙漫天,十年如一日,很晚醒来也很早睡去,杂货铺前的人们缓慢地摇着蒲扇,表情懒懒的,对事不关己的事情并不十分热络,人们兢兢业业上班,周末去棋牌室。夜晚来到时,街上会点起几盏残破的街灯,方便上街买酒的人。一见到苏林,小林和何西像一团棉花凑近火焰,俶尔之间被点燃了,她们不一会儿便背着沉沉的书包跑起来,一边追逐,一边转着脑袋看一切想看、好看和没看过的东西,发出热切的、铃铛般的朗笑。她们自然地融进苏林的落日余晖里,融进繁杂的街景,匆忙的行人,紫红的太阳光照在她们身上,看起来就像两个刚刚放学的孩子。


“何西,你想吃什么?”小林仰头看见一家捞面店的招牌,喘着气停下来,话语通过她带着笑的嘴角挤出来,变得温柔而响亮。何西陶瓷般的两颊跑得泛红,此时兴奋地交叉着五指,沿着一路斜穿过去的街巷招牌指过去:“苏林老式甜点!”她老早看见了店门口层层叠盖的蒸屉散发出的白色雾气,与垂下的灯一并混淆了,变成细腻的黄色油彩,温暖而甜蜜。她们在四面通风的大堂就近坐下,背对着苏林的车水马龙,晚间的穿堂风一阵阵拍打在她们的背脊上,将汗带走了。有惬意的舒适感,让小林对于自由不再抵触与防备。她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现在身在苏林,拔腿可以去任何地方,像大人一样讨价还价,为自己和何西谋划未来。想到这一点令她的心脏加速了,口里觉得干渴。她仿佛感到自己漂浮在大海上,隔着蓝色的水沫看见天上模糊的灯光,梦境的繁花簇拥在她周围,一切都在到来,一切都会到来。她咽了口唾沫,手探进口袋里,拿出被汗水打湿的纸币,用笨拙的手法铺开了,一张一张数着。何西本在埋头看着菜单,被她庄重的动作吸引了,不禁也抬起头来,看她嘴里念念有词。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共同凝视着桌上不断扩大红色的纸阵。


“二十。”小林终于停了下来,“二十。”她复又重复了一遍,无意识地。


她出发前打开了父亲的保险箱,拿走了里面所有的纸币。密码她是早就知道的。无数次,她躺在床上,凝望着它棕红的木纹,看见父亲打开它,把钱放进去。在家中无人的时候,她独自进行操练,要旋转两个旋钮到合适的数字,直到听见咔哒一声响。最外层的门还需要钥匙,而钥匙在鞋盒里。她平日只是打开它,却并不拿什么东西,只是看着里面纷乱放置的存折、银行卡,限量发售的纪念币,红布包裹的金项链,看着这个家里最为贵重的一些东西,而后又把箱子合上。一开始是无意识的,她只是想要感受危险,触摸她这个年纪不该触摸的东西,这样的僭越能产生奇特的拥有感,让她觉得踏实。自从母亲走后,她开始有意识地端详这些东西,知道其中的很多会在日后派上用场。她知道她别无他法,而何西只有香水橡皮。她极快地抽出保险箱底层的钱币,对折塞进裤子口袋。折叠处的尖角硬极了,硌着她的大腿,走路会感到摩擦的疼痛,她听到耳膜上打鼓似的声音。“对不起,”她听见自己说。“我想走。”她合上箱子的门,将钥匙放回鞋盒里。


何西也愣了,这数字于她巨大且没有概念,甚至想象不出足够做什么。小林数了两张,拉过何西的手,帮她叠好放在手心里:“你先拿着这些。”看见何西迷茫的眼神,又补了一句:“可以买自己想要的东西。”


何西攥着钱,看着小林重新将桌上散开的纸币一张张像拢纸牌一样拢起来,塞进口袋,看小林毫无表情的脸,又低头,眨眨眼,局促地望着菜单。“我可以点我想吃的了?”她有些怯怯地问。


“你想吃什么?”小林反问她。


“这个,这个,还有——这个。”何西横过手臂,将菜单指给她看。她点的都是甜食,平日里过于严苛的饮食限制,让她对于甜的味道始终怀有难以餍足的欲望。因为想吃的很多,担心小林拒绝,仍删减了几个。


小林点点头,站起身,走出大堂,不一会儿就端着四五个垒在一起的蒸笼回来。蒸笼垒得很高,直垒到小林眼前,让她不得不放缓脚步,从蒸笼旁侧着头看路。但仍出了事故。隔壁桌有个人起身,和小林正正撞在一起,顶层的蒸笼翻了,小兔子形状的糯米饺子掉了一地。


“你!”小林怒目而视。对方是个尖嘴猴腮的男人,头发紧贴着头皮,眼白过多的眼睛上下扫视着小林,终于露出不好意思的笑来:“真对不起,我没看见你。”他蹲下来把一地狼藉重新捡进蒸笼,拍拍小林身侧:“如果你不介意,我这屉没动过的艾饺赔你好不好?”


艾饺并不好吃。皮过于厚了,无滋无味,黑芝麻小小一团藏在中心,嚼起来让人恶心。小林能感觉到何西失望的情绪,她的艾饺只咬了一口。但何西从来不说会给人造成负担的话,当小林想要站起来再重买一屉糯米饺子的时候,何西甚至拉住她:“我已经饱了。”她眨着滚圆的眼睛,瞳孔周围泛着一圈稚嫩的瓷青色。“这个桂花米糕很好吃,你尝尝。”


这让小林感到心碎。她不声不语地坐下,衔了何西让她尝的桂花米糕,蜂蜜润湿她的嘴唇。齿下碰到软糯的质感,抵不过坚硬的碰撞,很快就碎了,折了,分崩离析在口腔里,有米香和花香漫漶。“好吃。”她极轻地念了一句,筷子击打着碗边,感到何西闻言笑起来。


出门的时候,苏林已经完全被夜幕的纱衣包裹。风已经止了,但空气仍渐渐生发出冷意,只有夜间的彩灯一串串地亮着,散发出温煦的色泽,使这城市得以延续白日的热闹和活络。她们转过街角,走过大大小小的摊位,不断从楼宇的缝隙间看见远处山上一座高耸入云的塔,逐层点亮了,勾勒出金碧辉煌的屋檐和廊形,琉璃砖暗红的色泽,照亮底下蓊郁的山林的黑影。她们自走出车站时就一直望见这塔,兜兜转转地看它在鳞次栉比的高楼间时隐时现,简直像是夜间的月亮,让人疑心是在跟自己走。


“那塔是什么?”何西止不住地问她,“我们可不可以去塔上玩?”


“……不一定。”小林扫了一眼,很快收回目光,心下仍盘算着今晚去哪里住宿。她打算先去买张苏林本市的地图,找找就近的警察局,她知道那里总会有户口登记系统,报上母亲的名字大概就可以很快找到她住的地方,这是最好的情况,不然就去住旅馆,明天接着找,她想着。她只跟着母亲住过一次旅馆,但她认为这不会花去她太多钱。


她在街角发现一间超市,沿街还有很多大敞门户的纪念品商店,何西似乎想要进去看看,她任她去了,末了担心她跑远,叮嘱她就在那一家店里等她,自己则走进超市,从货架上拿了地图下来。她另又拿了两瓶水和一些零食,看见一套水墨画的苏林明信片,心下犹豫了一时,也一并取下来。她排在漫长的队伍里,想起以前母亲带她去超市,她蜷缩在推车的座位上,看母亲取出钱包,付钱,沉默的大人模样,耳垂上小小的白色珍珠,收银台发出机械的滴滴声,她轻易地对于一切都感到好奇。零食只能取两样,书每次拿一本,她同时看上鲁滨逊和爱丽丝,想到自己不得不放弃其中一个,便大哭不已。母亲站在她身边,她听见她浅浅地叹了口气,那向下的长音听得她心里发抖,害怕是她对自己失望了。她最终选了鲁滨逊。


“三十五块。”收银员对她说。小林如梦方醒,伸手去摸口袋,摸了很久没摸到,以为自己放错了口袋,又茫茫然换手去摸另一边。但并没有如期地摸到那厚厚一沓的纸币。她脸一下子白了,脑海中钟鼓大作,流下冷汗。她想起自己很久没感觉到口袋里走路摩擦的疼痛感,终于意识到是被偷了,但不知道是在何时何地,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转着眼珠愣在当地,很久才反应过来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售货员和后面的人群都在看着她。“我去,我去取钱……”她慌慌张张地,躲开那些如蚁的视线,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从超市跑到马路上,去对面的纪念品商店找何西。何西正立在门口等她,还没等对她笑起来,小林一下子把住何西的双肩,力道有些可怕:“你把你的钱先给我。”


何西突然就不笑了,有些害怕地盯着她。


“钱呢?”小林晃着何西,声调提起来。


何西没说话,直直地看着小林的眼睛,嘴唇有些发抖。她接着才发现何西的手一直背在身后,正拎着一个袋子,几个大小迥异的白盒子垒在里面,看不出是什么东西。她不敢相信。她知道何西一直都很乖,不敢相信她这么快就把钱花了。“这是什么?”她粗暴地拽过来,扯到何西眼前,“你买了什么东西?”


在她的注视下,她亲眼看见泪水从何西的眼里跌落了,断断续续的泪水,缓慢而完整地从眼角滑落下来,在双颊上留下一道线,滚进织物遮蔽的脖颈深处。“酒,酒…酒……”何西哽咽着,努力压低哭声,“我买的……酒……酒……”她最终哭起来。


小林后来才知道何西在纪念品店里品尝了店前供顾客试饮的花雕。她一路品尝过去,最终相中了甜甜的果酒。她足足买了两瓶,店主甚至哄骗她买了酒杯,两个青瓷的小碗,刻着荷花和蜻蜓,精致而讨喜,她打算和小林一人一个。


“因为……好喝……我想让你也,想让你也,也尝尝……”她抱在小林的腰上,声音变得发闷,但仍然能听见她清楚的哭声,夹杂着句子:“对…对…不起……对不起……”


小林突然就丧失了力气。无主的力量抽离的过程就像魂灵飞升,也像打湿一张纸,缓缓的潮声响彻耳边,她双腿一软,差点就要坐在地上。她垂下手臂,让装着两瓶酒的纸袋子坠在地上,按着何西亚麻色的头发,她放长声调,意识到自己是在叹气。“对不起,何西。”她抱着小孩儿的脑袋。“我们走吧。”


小林的愤怒在意识到要冲谁发泄之前就过早凋谢了,因而在之后的路上,她一直都不言不语。她们问了路人警察局的方向,几次迎来奇怪的眼神,后来有人问她们是不是找不到家人。小林意识到这样不妥时,她们离适才看见的高塔已经很近了,仍没有找到警察局。塔在山上,需要仰头才能看到尖尖的塔顶。入口是个古式院门,飞檐流泻,她们阅读牌匾上的字,认出是“西园”。


“我们要去塔上住吗?”何西仰着脸,她似乎很想到塔上去。但小林一直很畏惧这样的高处。她抬头看着塔,只觉得黑魆而鬼魅,似乎要压将下来,眼前重又出现下坠的人影。她咬咬牙。“不,我们今天就在地上。”她拉起何西的手,从写着“西园”的匾额下通过大门。


是片阒寂的公园,时至夜半,没有人影,几盏湫隘的路灯映着身后树枝团团的绿晕,照亮正中的小潭,几段庭廊连接在一起,合着鹅卵小路弯曲着上升,被山体遮蔽了,想必是通向山上的高塔。小林和何西往园子里走,脚下不断压断树叶和枯枝,有虫鸣在草丛里响成一片,撞在围墙上,发出清寂的回声。小林最后选了潭旁的亭子,拿纸将地面擦了擦,将背包卸下来做枕头,又从里面取出备用的衣服,盖在她和何西身上。她们把装酒的袋子放在一边,就地躺了下来。冬春交接的时候,夜晚的地面仍带着十足的凉意,她们蜷在一起,仍然微微发抖。


小林转过身来,在黑暗中摸到何西的脸:“何西,你冷吗?”


“不冷。”


“也不饿?”


“不。”


“地面是不是很硬?”


“不硬。”何西偏了偏头,似乎想到什么。“我从来没睡过地面。”她咯咯地笑起来。


小林有一会儿没再说话。“对不起。”她的声音似乎有点变了调。


“不呀,”这次是何西在黑暗中去摸小林的脸,“我很开心。”


“我们的钱被偷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何西顿了顿,“我们明天就去找你母亲。”


“我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她,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在这里。”


“没关系,我们还可以回泷沅。”


讲到这里,两个女孩子都停了一下。


“还是算了。”


“嗯。”


“总会有办法的。”过了一会儿,何西又突然讲起话来,像是自言自语。“我们可以卖掉很多东西。把酒杯卖掉,把地图卖掉,喝了酒把酒瓶卖掉。我还有很多玩具,我觉得会有很多小孩子会喜欢。我们还可以,嗯,去赚钱,去卖报纸,一边走,一边找你母亲。我还想去很多地方,其他像是苏林这样的地方,我以前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反正我们是自由的。”她翻起身来,凑到小林脸前,感到她轻薄的呼吸,喷得自己脸上痒痒的。“好吗,小林,你说好吗?”


她良久等待着那一声“好”字。但小林一直没有回答她。她拿手抚摸小林的脸颊,才发现她已经无声地哭了很久。


“睡觉吧。”小林终于说。“我困了。”


她们躺在亭子下,在地上遥望高处的,金碧辉煌的塔。



评论(2)

热度(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