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刺] 与海同深

Summary:一个俗烂的、相互拯救的故事

Warning:存在一方死亡,以及一些手术过程的描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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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天我醒来,整个如同新生的一个人般看待这个世界。


首先回想起来的是形状,平直的一条细线,突兀地摆在视野的尽头,少顷,颤抖地向外扩张,形成了一道梭子形的窗口,让颜色和光影滴落进来。我见到茫茫的白色,雾气一样凝在我的眼前,使我感到沉重而昏魅,一时间想不清楚自己在哪里。我眨了眨眼,慢慢舒展我平躺的身体,让它们无限地蔓延,这之后,连时间和空间的感知也恢复了,逐渐也感受到空气中弥漫的温度、四肢的触觉。外面似乎下了雨,略感潮湿的水分贴在皮肤表面。


我将视线往上挑,穿过缠绕在身上的各式塑料管与透明的玻璃壁,见到一个男人沉默地坐在我身旁。对上我的视线,他一瞬间逃避似的侧过脸去,但金色的眼睛又微微转回来,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下倾的眉角使他看上去带点疲惫。


他这样的行为让我忍俊不禁。为了能够与他平视谈话,我努力坐起身来,虽然脑袋还昏沉沉的,还是尝试着拔去身上错综复杂、惹人厌烦的针头与塑料管,身下温热的水层随着我的起身受到扰动,无数水滴在我身上变冷、滑落,我打了一个哆嗦。


男人站起身,从身后找出一张五彩斑斓的毯子,披在我的身上。又将一杯棕褐色的液体递到我眼前,杯子上画着一只灰色的卡通小象,神采奕奕地从象鼻中喷出彩虹。


喝掉它。他很平静地对我说。


我从他的手上接过杯子,碰到他紧握着杯柄的手指。液体很苦,但有牛奶的清甜香气,随着喉管中的热流下落,热气涌涨上来,使我觉得畅快无比,刚醒来时的那种昏沉感减缓很多。我握着杯子小口啜饮,仍忍不住张望四周,观察着这间摆满了冰冷仪器与药品的屋子。这个房间不大,基层可以说相当破败,目光所及处许多木板的腐朽处已露出焦黄的断茬,不时,木材深处还会传来几声令人寒毛竖立的崩裂声,让人怀疑房子外部是否正受到酸雨侵蚀。我所横躺的这张透明的休眠舱位于房间的东南角,床下无数的橡胶电线形成密集的蛛网,分散到西边不断嗡鸣的电机与北边的终端显示器上去,眼前正有一个屏幕在持续地反馈我的生命体征,绿色的线条不耐烦地上下跳动。头顶,平行分布的排排白炽灯散发出无机质的光感,唯一与外界相连的地方是屋子的上部开着的一个狭小窗口,我仰头看着,稀薄的日光流泻下来,形成两端短短的光轨,无数硕大的雨点碰撞在玻璃窗上,发出跳跃的闷响。


外面果然在下雨。


我用余光偷偷瞄向身旁的男人。他此时背对着我,正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从刚才开始就相当沉默寡言。他究竟是谁?我自然感到好奇,甚至更胜过对于自身遭遇的好奇。虽然并无任何醒来之前的记忆,但我知道我现在并不需要对眼前这个男人做什么防备。他给了我毯子,也给了我热饮。一个事实从醒来开始就端正地摆放在这里:他一定是帮助我醒来的人。


“这很好喝。”我微微抬高音量,突兀的发言响彻在房间里,成功让他转过身来。他眉宇很高,金色的眼睛看人时有很强的压迫感,这多少让他的神情看上去有些冰冷。他手里仍握着那只用来记录的笔,我注意到他的手掌末端沾上了一些黑色的墨水。


在他的注视下,我总感觉不得不说些什么,于是尝试露出一个微笑:“感觉没有苦味就更好喝了。”


我在说什么?刚说完这句我就后悔了,甚至想伸手打自己一拳,这句话听起来愚蠢得难以置信。但他却轻轻扯动嘴角——一个不堪称之为微笑的微笑。他伸手,我愣愣地把喝光的杯子递给他,舔了舔嘴唇上余留的液体。感觉那一瞬间,他变得柔和很多,看上去竟有些天真。


“起来吧,我带你去转转。”过了一会儿,他看了看窗上不断滴落的大雨,对我说。他给了我一身衣服,一双鞋,用以蔽体;一把趁手的武器,用以防身;一个简陋的背包,用以盛装必需品;最后还有一件项链,戴在我的脖子上。所有的物品都充满惊人的熟悉感,男人说,这本就是我自己的东西,虽然我一点印象也没有了。我感觉自己像是一株新生长的植物,就这样栽进他生活的泥土中。


“欢迎回来。”他看了看准备完成的我,只说了这样一句话。

 



直到跟着男人从房间中走出,沿着螺旋攀升的楼梯向下,推开底层沉重的大门的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我们所身处的地方是在哪里。在圆拱型门外,我看到了海天融成一色,形成巨大的水笼。天色昏暗,群风呼啸,大雨凶猛地落下,溶进铁青色的海浪,不断拍击着岸边苍黑的礁石,拍击,碎散,四溅成纯白的水幕。遥远的天边挂起的大团的云宛如烧到尽头的灰烬,露出容颜苍老的色泽。


男人走在我前面,此时没有任何迟疑地走出门外,大雨立刻将他的头发和衣服淋得湿透,雨水在他的发尾与衣摆下形成几道声势浩大的小溪,他也毫不在意的样子。我只好忙不迭地跟着他踏出拱门,踉踉跄跄,将背包举在他和我的头顶,徒做无用的抵抗。海水和雨水混杂的潮湿味道瞬间包裹了我的鼻尖,我一边跟着男人的脚步,一边勉力向身处的这栋建筑望去,这才发现它是一座破损的灯塔。在海边潮湿又松软的泥土中,塔身微微倾斜了,布满倾颓的颜色,上面爬满了尘埃,裂纹,或翠绿或枯黄的爬山虎。墙身腰部嵌了一张金属制的铭牌,在雨水的长期冲刷中两边形成多道锈蚀色的泪痕,上面一排秀丽的花体字尚可辨认:‘Onde a terra acaba e o mar começa.[1]’


在绿地最终过渡为沙壤与巉岩的界限上,男人停了下来,他等我走近,伸出食指指向那看上去正在不断摇晃的海的深处。他的声音勉强透过嘈杂的雨水传向我,听起来有遥远的回声:


“这里是伊比利亚陆地的尽头。”


那是我新生后第一个走进我脑海的新概念:伊比利亚。我喃喃地念道。那发音竟也有些可爱可亲。


伊比利亚,它是哪里,它有什么寓意,它与其他陆地有什么不同?我一无所知。但自此,脑海中的地图上有了一个伊比利亚,海与陆的交界。我将它想象成之前在房间中看到的破损的木板的形状,想象它长久漂浮在海上,载着陆上的人们行进,宛如一只舟,也宛如一位母亲。陆的尽头是海,那海的尽头呢?我抬眼望向海的尽头,一道望也望不清晰的界限,在蒙蒙的雾气中,只感到无尽的纵深感的恐怖。


“为什么我们会在伊比利亚?”隔着雨幕,我大声向他发问。


他沉默了一会儿。


“也没什么特别的,”雨中,他的神情显得那样的潮湿、模糊。“曾经,这里是你和我出生的地方。”

 



这之后,他再没和我主动提起过有关“曾经”、“过去”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我猜那会让他感到伤心。名字,我失忆的事由,他自己的生平,他都在尽量避免提起。他似乎有种想要让我活在‘现在’这个平面上的执著,我也如他所愿一般,只为了当下与即将到来的未来而活。每日,我做着简单的事。他为我在三楼存放图书与杂物的房间准备了一张简陋的床铺,在他日复一日泡在实验室的时候,我便囫囵阅读着堆放在地上的杂乱书籍,首先从童话看起,之后是寓言,小说,神学故事,再到简明的欧洲历史,看那些铁铸般的古老军队、欧罗巴的血脉驾驶马车驰骋于陌生的土地,南征北战,相互掣肘,在历史的车轮里碾成茫茫的尘土,会给我带来一种强力而模糊的感觉,这种感觉在后来我读到的一个讲述人心至臻至善的故事中找到了形容的词汇:‘ANÁΓKH[2]’。我喜欢这些故事,时常要为着书中人的经历,或哈哈大笑,或暗自垂泪,后来我想我之所以喜欢,是因为自己过去的缺乏让我在人类的过去中找到了补足。


缺乏过去还会让人多少缺失一种笃定的使命感。看他日日在实验室中做东做西,配置药剂,将小小烧瓶中的砖红色液体加热至沸腾,我常常产生一种油然的倾慕,羡慕他是知道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的人。他救我,但并不要我做什么,也不教给我活着的意义。这让我感到迷茫。那天我坐在他旁边的桌子上,看他带着透明的护目镜,使用酒精喷灯将金属熔化成流淌的一小块,突然感到白日的徒然漫长,很想问他:你让我醒来,究竟是希望我做什么?直到见他停了喷灯,将护目镜推至头顶,以一种复杂的视线望着我,我才意识到我将自己心中的发问念出了声。我旋即红了脸,急切冲他摆手,希望他能将这没头没脑的问题理解为我游戏人间的玩笑精神。


但他歪头稍作思考,继而很缓慢地回答我:“做你想做的事就好了。”


做我想做的事。我的心当下为之跳了两下。这或许就是我生来的使命?但在我还想继续追谈的时候,他早已低下头去继续他的研究,顺着耳廓垂下的几缕前发被喷灯的余焰烧得蜷曲,发出烧烤蛋白质的焦香,他也毫无意识,目光灼灼地凝视着眼前缓慢变形的异色金属。天窗上洒下的强烈日光照亮他柔软的发丛,额角与半只金色的眼睛,无数的尘埃在光锥里跳舞,这使他看起来像是一幅文艺复兴时期创作的精致画像。就在这个时刻,我突然感到释然了。我想,整个人类群体的生命是那样悠久,何尝不能容下一个我呢。


想清楚后,我仍维持着以前一样要做的事,只是做得更加随性快乐。我每日读书,有时直接躺在床上看,一边吃切片面包,吃得面包屑掉满床铺;有时则选择在他做实验的时候站在他身边,大声朗读我觉得写得优秀的选段,不管他听或是不听,或是恼羞成怒地拿烧光我的头发威胁我闭嘴。午后是他较为闲暇的时间,我会搬个凳子到实验室,就着那张布满试剂残液和未洗干净的试管的桌子和他一起下棋。谁也不能抵抗住纸上谈兵的浪漫,包括他。我们热衷于以各种离奇的赌约进行厮杀。一开始,他显得技高一筹,但随着我慢慢学会这项娱乐的多种手法,他也时常落败,看他按照约定做出种种或滑稽或妩媚的动作,脸上充满羞赧与仇恨的矛盾表情,我几乎笑出眼泪,心想:如果目光能杀人,我早被他杀死了。


偶尔,在他不需要那么拼命做他的实验的时候,我和他会走到灯塔外,到海边去。天气晴朗下的海洋看起来柔和至极,靛蓝色的浪头温柔地舔舐着沿岸的礁石,扬起雪白的飞沫,天地宽广,日光热烈,潮声四起。


我和他坐在较高的草坡上,嗅闻着咸湿的空气。看着大海的时候,他的表情会显得十分忧郁,无论平时的关系有多么近,那时候的他看起来就离我很遥远,这让我有些介怀。我重新想起那些他不愿意告诉我的事情,心里充满烦闷,于是我站起来脱掉鞋袜,对他说:“我们去海里走走吧。”


他明显不愿意,用看神经病似的眼神扫了我一眼。那一眼不知为什么令我的好胜心雄起,在他没有防备的时候,我快速向他扑过去,连拔带拽,对他的鞋带发起猛攻。他被我扑倒在草坡上,甚至来不及反应,瞬间被我得逞,看着他在原地呆愣的样子,我如获至宝般大笑着提走他的鞋,奋力向大海跑去。


他很快起身追了上来,甚至跑得更快,我还没跑下草坡的时候,就感到他的手臂从身后勾住我的脖子,巨大的冲力让我失去平衡,我拽住他的手,我们双双从草坡上滚落下去。我看到飞扬起的整个世界,听到衣服与草地的摩擦声、风声和他惊慌的呼吸声,临到末了摔在海浪冲刷过的湿粘的沙地上才停下来,顿觉天旋地转,脊背和手臂上散发着针扎似的痛楚。被我带下来的他摔在我身边,正艰难地扶着头坐起来,原本束起的头发此刻悉数散落在他的肩头,身上沾满了沙砾。不知为何,看着此时狼狈至极、与平日形象大相径庭的他,此情此景令我不禁想笑,于是我忍着疼痛笑起来,首先只是嘴角一缕微笑,后来忍不住发出声音,微笑变成大笑,大笑久了,眼泪都要流出来,笑得情难自已、痛痛快快、全身颤抖,笑得旁边的他狠狠地向我的肩膀上砸了一拳,但那疼痛也因这笑变得轻柔许多。最后,我看到他也忍不住跟着我笑起来,我们伤痕累累的笑声合成一股,长远地播散开去。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露出这样澄澈、饱满的笑容,笑到可以看出他唇下白色的牙齿。我想:这就对了。


灯塔,海浪,他与我构成的这个简单世界,已经足够我容身于当下。


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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