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候佳期

 @芍帅帅  的点文,抱歉迟到了,陆续偿还欠款

预谋性缺脑言情小说,看完想把自己埋进土里








“走吧。”


他这么说的时候,天刚刚亮起来。拦腰截断的话语使得岑寂的房间变得扰乱,天光罩在房内的器具上,镀上一层淡蓝的釉色。正臣于是侧过半个身子,睁开一只眼睛看着他。片刻又侧回去。被子摩擦的声音低沉而绵软,开花一样响在房间里。


昨晚入住的时候旅馆单人间告罄,他们不得不选了这个双人间,在同一个屋子里睡了一个晚上。正臣似乎略显介怀,但他最后也没说什么,早早地洗漱睡觉了。整个旅行的过程中,他都在避免类似的亲密接触。上次在餐馆里给他递冰水的时候,灯光暗淡,正臣握杯的手握到了他的手指,完全没必要介意的一个动作,却见他怔了怔,上移手指握住杯缘,低着眼睛跟他说了一句“对不起”。甚至不用再让他提醒去说敬语。举止恭敬而谦和,完全把他当一个年长几年的长辈看。虽然如此,他倒是并不感到介意。也因他知道这种恰到好处的疏离并非针对他自己,盔甲一般精致的态度既是出于礼貌,也是出于自保,他猜测在与他没有交集的青春期里,他遇到了某种问题。然而问题究竟出在正臣所经历的哪些人、什么事情上,却也不是他了解的事情。


早在很多年前的交往中他就意识到私底下的他并不是一个狂热,健谈,乐于交际的人。他同样会在其中耗散能量。他善良,比谁都是。乐观,但面对关隘的态度却很消极,甚至在自我的问题上称得上脆弱。他会有自我毁灭的悲苦冲动。需要人,需要他人,需要大量的肯定,正面的情感以及绝境逼出的决心,才能前行。想到“很多年前”这个语境,他意识到了什么。那个城市最后的动乱过去了相当一段时间,正臣也应该已经渡过他的青春期了。


房间里响起了一声很淡的叹息。而后听见正臣用睡醒的略带沙哑的嗓子唤他:“......千景先生。”他听见背后有棉织物簌簌的声响,大概是正臣坐了起来。他了然,于是从一旁的衣帽架上取下自己的帽子,没有回头,对正臣说到:“我去买早餐。”


不知是出于少年时代留下的习惯,还是纯粹因为经久未见的尴尬,正臣不习惯在他面前暴露自己赤着的身体,几次遇到这样的场景,千景就总体贴地找方法规避,给他留下私人的空间。羞涩或尴尬,也都很高兴见他付诸言语提出来,千景想。毕竟他没有选择再在他面前费力端起合群的样子,那会更让他感到不悦。


在A城遇见正臣是他从来没有预料到的事。当时千景单肩背着自己的旅行包走在地铁里,看见格外熟悉的身段立在问询处下,正在用英语和工作人员询问换乘的方法。他英语很好,但A城所在的国家并不通用这种语言,工作人员对于他的言语没有任何反应,两人双手比划着,无法做到交流上的理解。只见暖黄的光底下,汗珠顺着他皱着的眉峰流下面颊。千景于是走过去,用手机里的语言翻译app帮他问到了答案。他很惊讶能在这里碰见正臣。“环游世界?”他好奇地问他。和他并肩走着的正臣点点头。


“你从哪儿来的钱?”


正臣回转脸来,略显羞赧地笑了一下,但一字一顿地认真和他说:“边走边赚嘛。”这个答案令千景顿时大笑起来,拍了拍正臣的肩膀。


“不错啊,小子。怎么样,钱还够吗?”


他感到正臣攥着背包带的拳紧了紧,复抬头回答他:“千景先生,活着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并不需要很多钱。”


他倒是因此怔了怔。总觉得和几年前认识时不太一样。该说太成熟,还是太沉默?于是他思索了一下,又问:“你之后去哪儿?”


“s城。”正臣答道。


那并不是离A城很远的城市。盛产奶油与乳酪,冰淇淋也好吃,是个牧场繁多风景优美的地方。虽然本不在他的游览计划内,但对纯粹自由行的他来讲,并不失为一个好去处。他当下做了决定。千景抬手扶了扶帽子,装作随意的样子说道:


“是吗?真巧啊。那正好是我接下来要去的地方,我猜你应该不会介意多一个在你旁边出气的人吧?”


正臣没有立即回答他。他停下步伐,回过身子看着千景。他不得不抬起头与他认真地对视,手插着兜,曝露在他的目光里,感觉到他的求证与他的审视,多少有些煎熬。他发现他在这过去的几年中长高了一些,独属于少年时代的细细的抽条将他的身材拉得瘦长——虽然他以前也如此,食指就可以环住的手腕和骨骼,仿佛下一秒就可能被悲苦折断开来。


谢谢。他听见正臣的声音陡然变得庄重与正式。我不介意。




 

他在便利店买了很多牛乳与袋装小糕点。都跟工作人员说明加了热。他依旧觉得早饭吃热的对于生长中的身体最有裨益。拎着袋子从店里走出来时,门口悬挂的风铃发出“当”的一声响。远处的山脉间,太阳正在悄悄升起来。


回到房间的时候,正臣已经穿好衣服,正在忙着将房间里两人四散的物品收拾到行李箱中去。见千景回来,接过他手中自己那份早餐,低头说了句“麻烦了”,便坐到床上咬开包装袋,发出轻轻的咀嚼声。一开始他还会争着付每顿的餐费,认真计算一天下来欠下千景的帐,并在第二天补上欠款,后来大概是目前的经济能力不足以支撑,便默许了千景的用意,但揽过了其他力所能及的事情,帮他洗衣服与跑腿,拟定接下来行程的规划。他认真对他说:“我会还你的。”他过于看重自己成年人的身份,同时还有自己的尊严与替他人的考量,以至于不愿意接受太多附赠的好意。


千景把地上的旅行箱合起来,跨坐在上面,为自己开了一听啤酒。他对其并不上瘾,但有时为了提神,也会选择喝一下。在去过s城、c城与z城之后,他们计划赶着早一班的火车,前往位于最北端的b城。正臣很执着于当地著名的猫头鹰雕塑。另外那里还有沉寂的活火山,海边公墓与全球最好吃的虾子酱。雕塑据说五十米就有一个,每只的姿态都不一样,栩栩如生,曾经把低头玩手机的游客吓到瘫坐在地上。正臣在规划路线时对他说,这会令他想起池袋。说完笑得和个小孩子一样,露出尖尖的、白色的牙齿。


这使得他多次忘了他们曾经共同面对过城市阴暗面的纷争,连同他目睹过的他曾经折断的骨头,紧皱的眉头,流过的那些血。他手上之前被断骨刺破的地方还留着疤痕,在周遭的肌肤中透着近乎透明的象牙白,像是一缕新月。青春期中过早闯进来的大人的苦闷与疼痛,过早凋谢的年少轻狂,使得成长仿佛幸存。对于已经发生过的故事,他们会不会拥有更多可能?变得更为正常、健康,幸福?他在餐桌上想到这一点,便就势向正臣举杯,大部分时候正臣都顾不上尊敬,用白眼看他,觉得莫名其妙。不过偶尔,安静严肃的氛围里,他会同样举起自己的杯子,与千景的轻轻地磕上一下。


他们很快解决完早餐,匆匆赶往火车站。乘坐的公交半路抛锚,他们不得不下车拖着箱子跑起来。赶上火车的时候时间上并未富裕多少,因为买票没买到连座,还需要与旁边的人解释更换座位。在千景费力气将行李箱托举到头顶的行李架上后,两人气喘吁吁地陷到座位里,头发因汗水黏在额头上,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你可真狼狈。他们指着对方讲。


其实还有更狼狈的时候。在C城吃小餐馆的烧烤,中途发现两人身上残留的现金加起来不够付账,小店又不接受信用卡,于是正臣将千景压在那里,跟着导航跑去八百米外的外币兑换行兑换。回去的时候却发现千景因为烤串的计数与店主打了起来,他语言不通,劝说未果,将钱扔在店主脸上,抓起千景的手腕就向外跑,购买的纪念品扔在餐馆里,不管不顾了。另外在爬山的时候,千景的帽子被吹跑,于是他们爬山四个小时,有三个小时是在找帽子与取帽子,连半山腰都没有看到。


“您很不像一个成年人。”正臣事后总要对他鼻孔出气。


“您也不像。”千景和颜悦色,将帽子稳稳地扣在头上,“等到了这个年纪,您会像我。”


车子开始行驶,千景坐在靠窗一边的位置,看见雪山与田野呼啸而过。他侧过脸的时候发现正臣已经熟睡过去,脑袋随着细小的颠簸不时向左倾斜。像是山石滑坡。他被逗乐了,费了很大劲不让自己笑出声来。列车进入隧道,车厢里全部漆黑一片,头顶的灯光亮起来,将人脸的反光打到车窗上。


他知道旅行对于两个人来讲是件多么艰苦的事情。这几乎成为某种纽带的坚固性的验金石。人们很难容忍除自己以外的人犯下的愚蠢或错误,以自己的利害为出发点,接下来才会去考虑别人的道德。长途,捆绑,隔离性,佯装的亲密,移动的孤岛,近距离的观测下种种不堪都将暴露无遗,需要双方的努力才可以将平衡维持。他们也会争吵的。他们不会争吵吗?他们有太多不相了解的事情了。他们甚至在此之前并未有太多的深交。相互都是海水覆盖着的巉岩,徒手只摸到表面的扎刺。只是精神早在熟络之前先一步看穿了对方的模样与相识的可能,常理与情感却还需要很久才能到达。但他喜欢正臣。他望着窗外。他是个讨他喜欢的家伙。他们有很多的相似性。除去对美女的品味,他们的坚韧也是相同的。情感,幽默,力量。伤痕累累,被磨难折断,过早摔倒在人生的坑穴里,但用成长中的蛮力竭力对抗自己的不幸,少年的韧性让他禁不住想要帮他。于是他就帮了。在他负隅顽抗的时候,他总不忍移开在他身上的视线。


火车驶出洞口,强光照来,掀起一个颠簸。正臣的肩膀磕在他的肩上,发出“咚”的一声响。他本来想就这样做个靠背,但少年做了一个让他吃惊的动作:正臣的手臂从他的手臂下方探过去,松松地挽在了上面。他一瞬间以为他醒了,半晌不敢动弹,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并没有。他做出了睡梦中一个无意识的举动,就像把被子盖到自己肩上。或许是因为冷。于是千景艰难地维持着身子的姿态,同时尽可能举高左臂,把头顶的冷气关了起来。之后缩回座位,不再有任何动作。


这是他这么多天来第一次有亲昵的表示。千景想。他斜望了望正臣熟睡中的侧脸,车子颠簸了一下,他几乎能感受到他鼻腔中送出的热气吹在他的手臂上。


有很多是语言无法形容的东西。他撑着下颌望向窗外。触感,肢体的温度,皮肤的质感,骨架透过皮肉相撞,发出鼓一样的闷响。再比如,透过这种肌肤相近便可感到他整个人的过度清瘦,靠在一起的沉钝的压感能所带来的生理上的亲密,比文字放大很多倍的亲密。他感到他的重量紧紧地压着他。甚至是简单的颠簸造成的肌肉间的摩擦都能突然让他心脏倒悬。千景不由自主地想到的是,他今天早晨一个人在房间里更换衣服时,就会这样近距离触碰这具身体。镜子会反射出他的身形。宽松的衣物会在他拉拽下,经过颈窝,下腋,胸口,直到衔接起来,盖住他的全身,露出他竹子一样的四肢。那衣物下并不是一具称得上丰腴美的躯体。永远是没长开的小男孩一样的,单薄,突兀,泛着从不讲究防晒的不均匀的肤色,唯独双肩耸立得很高,像是因愤咬牙的小动物,紧紧地绷着,弓起曲线来。皮肤从腰收紧,再在胯骨展开。还有肋骨,对称得整整齐齐的肋骨,从小腹上部数起来一根根分明,骨骼会在吸气时全数涌出,胸脯仿佛鲸鱼。他沉默了。一切都让他脸红。但他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从手臂下摸过去,握紧他的手。火车再度驶入隧道。这将是整个行程中最长的一段隧道。车厢逐渐由黑暗吞噬,被寒冷与荒芜包围在其中。

 




他在到达的时刻才叫醒正臣。正臣睁开眼睛,因为睡眠不足,眼白里还泛着细密的红血丝。按照行程,他们该在稍事休憩后前往海滨沙滩,体验沙滩桑拿,即挖坑把自己埋了,用沙子堆到脖颈,只露出一个头,活火山产生的地热将会把脸蒸成虾红色,令整个沙滩看上去宛如墓场一样惊悚,千景对此极为感兴趣。晚上体验当地名菜虾子酱面包,切开烤得焦黄的外皮,虾子酱与鸡蛋羹会一起热腾腾地溢出来。他想了想,询问正臣是否需要先入住旅馆休憩一会儿。正臣夸张地对他的问题表现出一副不屑的样子。于是他们将行李寄存到旅店,租了台电动汽车,按着地图往海滨开。每遇到猫头鹰雕像,他们总要停下来,用相机拍一张。路上路过纪念品店,正臣进去买了个瓶子样式的挂坠,里面有用火山灰做成的小猫头鹰。千景则买了个火山喷发款式的别针,别在自己的帽子上。他们相互嘲笑对方的品味。


“一会儿你先去干什么?”正臣问他,沿岸飞驰的海风把他的头发吹起来。


“桑拿,那还用说吗。”千景把方向盘转了一圈,很及时地插进了左转车道的空位里。


“......我是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对这种自虐行为感兴趣,或许你可以给我解释一下。”正臣嘴角抽搐起来,“或许我也可以抽空给你加热中的人头拍几张照片,想必丑得惨绝人寰。写上‘失智人类标本’,然后趁热送到博物馆去。”


千景抽出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拍在正臣脑袋上,在少年“哎呀哎呀”的叫声里很轻地笑了起来。“你呢?”


“游泳?”正臣枕在自己的手臂上,自车窗眺望碧蓝无顷的大海。“我之前在c城买了一条很有趣的泳裤。你见过吐彩虹的小矮人吗。”他笑起来,眼睛弯得细细的。


车开到海滨,他们把车停在堤岸上。正臣一脸兴奋,按捺不住地赤脚冲出车门,被滚烫的沙子烫得龇牙咧嘴。“很好,听说你一会儿要被埋到这里,我先为你悼念一下。”他们在立在树荫下的木制更衣室里更换上了泳裤,千景往桑拿景区走去,回头嘱咐正臣:“别怪我没跟你说,海洋是莫测的,乱游被卷走了我可找不到你爸妈。”


“Yes,sir.”正臣昂着脸,随意地答道。“我也不是小孩子了,千景先生。”


千景付了钱,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坐在坑里,将自己的身子蒸腾得发烫,感受到汗不断地流下来。他很想喊正臣过来给他拍照,或是让小青年也来体验下另类的桑拿体验,于是转着头在四周的海滨中找寻正臣的身影,看见他往去海岸一百米左右的一座海中猫头鹰像慢腾腾地游过去,相机举过头顶,多半是要照相。他远远看见正臣的手在水面上拍了几下,有浪花升起来。观望了一阵他移开视线,再看回去时又渐渐觉得有不对劲的地方。他眼睁睁看见他两只手仿佛沉落的桅杆一点点浸进水里。最后连脑袋也看不见了。他在干什么,相机不防水的不是么?他心里一下子悬起来,一口气憋在鼻腔里。当下他没再犹豫,狠狠推开堆着他身子的沙堆,——这费了他不少时间。沙堆的重量很可观,而他全身放松下来,一时聚不起力气。他几乎是从沙地翻滚到海水中,伴着周围人们的惊呼,像炮弹一样沉进去。大量涌起的泡沫令他看不见四周,但是他极力将头探出水面,查证正臣的方向。他很快游过去,从水面下看到正臣捂着抽筋的脚踝,不断向水面挣扎着,已经坠下很远。千景一个猛子扎下去,从水中托住他的后背和腿弯,少年随即紧紧环住他的颈项,剧烈咳嗽,大口地吸进海面上的空气。他撑起的胸骨紧紧抵着他,海水从两人身间沉沉地落下来。他把正臣抱上海滩,他在他怀里艰难地弯下半边身子,不断地吞咽与咳嗽,咸涩的海水与唾液顺着下颌流到沙子上,很快蒸干。千景顿时感到一种难言的情绪,他推开人群,将正臣放在最近的躺椅上,拍打着他的背脊,直到他恢复平缓的呼吸。他找了个折叠凳坐到他身旁,给他披上大块的毛巾。


正臣看向他。


“谢谢......对不起。”


他不太想听见他接下来那句恭敬的“千景先生”,或者其他有意向他解释的言辞,所幸他也没有说下去。他只是想对他说对不起。这让他的表情稍稍缓和了些。他拍了拍他湿淋淋的脑袋。正臣开始检查浸水的照相机,屏幕对于电源键没有反应。想想也是坏了。他垂下眼皮。千景往往被他这些细节性的动作和表情激起情绪,比如,他为他的低落感到愠怒,比如,他现在就很想问他为什么对自己的叮嘱毫不上心。这地方或许有他妈三百个猫头鹰,真的会缺海里的那只吗。他在这一点上几乎不能理解他的思维。愚蠢的,愚蠢的执拗。但是也有他的错。他泄气地想,他本不该在明知他疲累的时候还同意他立马到海边来。他倒很想一拳打在正臣脸上,你太让人担心了!但是他下不了手。他站起来。


“走吧。”他叹了口气,“我们直接回旅馆去。”


稍晚时候他们开回了旅馆。夕阳悬在天边,衔起玫紫色的长烟。广场上卧着的一队白鸽子慢慢腾起来,一路飞到太阳的眼睛里。他走到前台,正打算按例要两间单人房,背后正臣突然攥住他的手腕。“可以的,双人房。”他咳嗽着,不连贯地表达。“没关系。”


千景略感意外,一瞬间甚至没能明白他的意思。但是当理解逐渐渗透他脑内的精神,他最终抵达了相同的情感领域。颤动爬上眉梢,令他略感好笑地笑了起来。


他们最终没能吃成虾子酱面包。正臣没了胃口,躺在床上,口鼻间吐出潮热的呼吸,千景于是从便利店买来黄桃罐头,摆在他床前的柜子上。他随后去洗了个脸,走回来用毛巾囫囵地擦着,看到正臣从被窝里坐起来,打开罐头小口吞咽着黄桃。床头灯把他的睫毛打湿,描着金黄的边线,随着闭合与睁开,远看上去像是雨珠顺着稻谷粒边缘滚落下去,不断地颤动着。吃到一半,他停了动作,对千景苦笑着:“相机坏掉了。”


是谁的功劳啊。千景坐到另一张床上,很想对他翻个白眼。“那么喜欢池袋吗。”他最后问道,“借物喻情,我以为你已经过了那段年纪了。”


“不......”正臣闭上眼睛。“我不认为我是喜欢池袋的。但是相同的是,我也并不讨厌。”


“嗯?”


“发生这么多事情之后,我已经无法再将对池袋的情感简单地表述为喜欢,或是更强烈的憎恶。该发生的它格外吝啬,不该发生的它都给予了我。空虚,苦难,疼痛,欢喜,爱,它都带我领略。它饮掉我的血,它藏在无法还原的永远流血的少年时代里。因而对它的怀念,是出于对我自己的怜惜与忠诚。”他沉默了。“很自私吧,我也是这么觉得的。从初中那件事情就这么觉得。如果我无法为了别人献身自己,渴望与他人之间炽热的情感就到底是卑鄙至极的一件事情。”


“千景先生,”他突然回过头,千景发现两行清泪从他的眼角无声地滚落下来,坠到他的衣领上,“......我觉得我一辈子没办法超越我自己的原形了。”


他发现自己流了泪,于是用手掌抵住双眼,用力地揉起来。千景这时起身,抓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移开,于是他的双眼又再次曝露在他的目光里。毫无防备的晶亮的瞳孔直直地贯在他的眼中。


“善良是有限度的,没人能把自己献出去。不好意思,我也做不到。”他垂下眼睛,慢慢地吐出一口气。


“但是正因为对做不到的事情仍然尽可能努力接近‘做到’那条线,所以人类可以感受到很多快乐的事情。就像孤独自私的本性里,仍然用情感尝试着可以不让冷漠伤害到他人,竭尽所能在逼出人性自私的状况前相亲相爱。抱歉,我不知道你的极限在哪里,也不愿用敷衍的肯定让你得到安慰,更不知道以目前的情形来看,未来或更远的未来,你是否会超越它。但是我给你我的信念,我非常相信你这一点。这才成为认知,知道你可以超越它。所谓知识就是这么任性的东西。未来还有好景,你还年轻。把破灭的感情与尝试当烟花观赏吧。我想活着这件事,”他为自己所持的过大的字眼嗔笑着,“就是对哪怕百分之一概率的事抱有百分之百的希望。”


“就像现在,我会想要吻你。而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拒绝。但我不会在未尝试前就打退堂鼓。”


千景认真地跟他说完,恬淡地笑了起来,向着他的脸庞降落。正臣见他仿佛见海上的月亮,庞大的,圆白的,逐渐升到天空里。他吻在他的眼周,舔舐他留存不多的泪。而后移到他的唇上。他吻得很温柔,简直像鸟喙轻啄,一遍遍试探地贴近,再远离。温度就那么一段,却让他的心不胜寒栗地颤动起来。千景很快停下来,但他知道自己赢了。正臣没有推开他,只是看着他,意外或羞赧将他的面颊染上红色。他见他咬着唇。


“正臣,”他松开他的手,一板一眼地问他,“你会讨厌我么?”


他看见他摇头。


“你喜欢我么?”他再问。


漫长的等待。他看见他的嘴唇微不可察地启开,吐出了声“嗯”。他最终可以将他紧抱在怀里。很紧的力道,直到胸膛相贴,感受到对方慌张的呼吸与汹涌的心跳搏动。年龄更替,岁月更迭,少年更换成青年。他的手指贴到他颈项的发蓝的血管上,感受潜在底下的突突蹦跳,从未如此清楚地意识到生命茁壮的流逝。但还是一样疼痛,一样甘甜。他再次吻住他,咬在他的唇上,感受到他并未拒绝,感受他的温度,他的苦痛,他自苦痛中浇灌出的坚韧与善良,感受到他的双手从自己背后环过去,再安静地覆在背脊上。他听见正臣在他的吻里琐碎地唤着“千景先生”。他打断他,“叫我千景。”


明天,他会觉得这一切都是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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