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津

有关坍塌的雕像,以及我的感觉

送给浅幕,祝她生日快乐




午间的时候,陈颂拎着暖瓶小步从三楼跑下来。她要去水房倒掉过夜的冷水。冬春交际,天气格外澄澈深远,鸡蛋清一般乳白的云幕倦倦地积在天边,倒叫人想起白居易的《轻肥》。路过窗台时,她停了下来,推开窗子,勉力向外探出上半身,漫无目的地张望了一段时间。落在房上的三两鸦鸟被窗框的摩擦声惊起来,在振翅的扑棱声里,插进几声粗糙的怪叫。陈颂很喜欢学校里的几棵玉兰树。每次春天款款融进人间的空气里时,总是它们最早感知到这类隐秘的喜悦。更因为去年吴起还在这里,每次做周一国旗下演讲时,就站在这几棵树下。于是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仿佛大梦转醒后回想起自己姓甚名什——吴起的演讲作得总是很好。似乎也只能用这个字来形容。不是属于让所有人拍手的那类好,也并非灿烂文辞豪言壮语,但每次都能让台下背单词的学生们抬起头来听,冒出上个世纪散坐在茶馆听评书的听客们那种等待下文的眼神。


回想起来,也是比较荒唐的。如此正式的演讲里,政治正确她不讲,精神动员她不讲,俗烂的古诗词句、伟人名言她也不讲,撞上节日纪念被划定了主题范围,她就往往剑走偏锋,一点点蹭着主题的范围讲很多其他的,听起来很私人的感受。吴起使陈颂觉得漫无目的是种很好的感知。就像她的演讲一样漫无目的,充斥着早慧、忧郁、失落的迷梦,却又让人觉得砥砺一样。吴起对着话筒向全校宣读她自己的个人宣言,其中的一句“荒谬与无知像群鸟纷纷落在我的身上”让陈颂颇为好笑地抬起了脑袋,目睹后面的玉兰花颤巍巍坠下一瓣,落在吴起清瘦得仿佛男孩子的肩膀上。她就突然接受了,像是接受某种奇异的智慧,觉得荒谬与无知原来也是和群鸟、和花落一样的事情。打动她似乎只需要这样一种瞬间。吴起从旗杆下层层的石阶上大步迈下,马尾辫被她高昂的头颅拖着,腾起一个弧,拍打在她小小的身子上,再扬起来。像一只高傲的雀。陈颂觉得吴起的演讲就像站在众人的目光里对自己捅刀子,一点点把埋在脏器里习惯掩着的羞怯、不堪、龌龊与丑陋剥出来,袒露在阳光底下,全部是出着血的愤怒。不对别人充满期待,不因任何人而收敛自己,陈颂揣摩着,这是她最可爱的一点。


虽然自己没意识到,但她以后想到自己去国旗下演讲的日子,心脏就会响起隐隐的怦然搏动,期待站在同一个位置演讲,花落的巧合——或是别的一些什么。但等轮到高二年级演讲的时候,玉兰早已谢了,树梢冒出惺忪的叶尖,浑然隐在身周迟钝的绿树里。玉兰花期短,自此成为她的一件憾事。


陈颂合了窗子,提起暖瓶走进水房里。各种洒落的水的残余在地面上合成几圈小小的水泊,为了避免长裤的裤脚被打湿,她弯腰把裤子卷到小腿肚,踮脚小心翼翼地迈到洗手池前。静等着水慢慢流净的空当,她的目光追逐着池子开裂的砖缝,逐一点过在这条残破的疆域里浸泡着的废弃牙膏卷、掉落的头发和泡涨的纸巾,直到旁边水龙头溅来的水花让她有些不快地扭过头去,她才发现身边站着的却是吴起。她立时有些错愕,本来端着暖壶的手臂慌乱地垂到身侧,只觉连目光也无处摆放。


“吴起学姐。”她几乎难以置信,喊完发现自己声音尖利得有点抖,遂压着嗓子轻咳了两下。“你怎么回来了?”


虽然自己耿耿于怀地装在心底,但是老实算起来,对方大概不认识自己。于是她也就装作一个有过一面之缘的学妹,正式地喊起她的名字来。


“回来宣讲,”吴起伸手拢了拢下身的裙摆,“你也是高三么?欢迎报考P大。”她粲然露出一个笑,整张脸随之亮起来。陈颂在那笑里看见她两排牙齿亮敞敞的,虎牙在唇际现出半个温润的尖,像是荷花的顶角。她的呼吸于是浓重起来。


她从没主动打听过吴起的去向。吴起所给她留下的全部,那些沉郁、高傲、奇异的观感,还有孤独与亲和,让她觉得她不该有所标签和归属。直到现在才有了印象,知道她未能完成自己的理想,随了二志愿去了P大。不是叱咤的学校,但也能让学生入乡随俗地为之感到自豪。不由地感到群鸟飞出自己的心脏般,逐渐心悸起来。她在目光里看吴起,看她眼下浅浅的黑痣,黑框眼镜后面揉开的圆形眼角,稍宽的颌骨,挺立的颈项,和垂在她肩上的偏褐的发柳。看到后来自己低下头去。以前从未能有机会这样好好看过吴起。只觉得以前立在玉兰树下讲群鸟的朦胧的身影正在被一点点描实边际,令人不安地清晰起来。


“大学生活,还好么?”她最终问。


“好得令人丧失斗志,”吴起似乎没想到她会问更进一步的问题,浅笑里溢出了些得体的疑惑。“闲逸,安宁,即使全天满课也完全可以逃成没课。倒真令人有些怀念高三的紧锣密鼓。”稍后意识到自己树立了个多么不良的榜样在,于是失笑起来,向她道歉:“不好意思,这只是我个人的大学生态,并不是所有大学生都这个样子的,希望没有打压你对于大学的热情。我是说,其实也还好。”她咬字偏爱咬得很紧,有一种不必要的形销骨立,就像不说“生活”,偏要说“生态”。


“也还好啦。”她稍后重复道。


陈颂几乎是瞬间感受到她句里传达来的某种迟缓的疲态。这令她非常吃惊。某种脱落,甚至是某种背叛的魅影让她心上隐隐发痒,但又无法印证,像是被钝器闷击在胸口,于是就很想问她,还演讲吗,还在表达吗,给别人展现自己对于苦难的非凡理解,再让别人对你产生好奇?可是当下的情景让她私心很想保存自身在对方眼里的圆满,任何私人的刺探都让她犹豫是否会引出对方的厌恶,于是尽力保持端庄和礼貌,思前想后,小心翼翼地问她:

“你是在感到不满足吗?”


她因而得以见到吴起被击溃般的表情。但也只有那么一个瞬间而已。因此后来她回想起来觉得也不过是自己的臆想。“因为我总是生活在别处吧。”吴起最后说道。“眼高手低,比起实际的收益,更热衷于进行一种效率低下而又着实无趣的精神游戏,未免最后发现自己原来粗俗难耐,与生活脱节严重,却又追求不到想要的。”


“这样说,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差劲?”她听见吴起认真的询问。


她们同时低下了头,感受到呼吸的翕张。白光穿过铁栅栏,在地砖上投下温和的弧圈。距此很远的铁轨上此刻传来长长的微不可闻的汽笛声,越过百顷金黄的田野、雪山腹地的峡谷、黑瓦白墙的民居,到达这里。


“很喜欢你的,我。”陈颂艰难地吐出这句话,感到脑内万马齐喑的窒息。远处一个锥状的光点突突蹦跳,宛若钟声与耳鸣,她有些呜咽起来。她开始感到一种崩落感逐渐走近自己,她开始产生同情、怜惜,做设身处地的尝试,还有种种平凡的情感,那些她以为永远不会对吴起产生的情感。她试图重温曾经在千百个黑夜里让她为之泫然的人生的奇异感,但她发现她无法在此时此刻将其完整地还原出来,所以竟至于有些慌乱。“因为你的那些演讲,坦率,还有……很多很多东西。”说完这些她应该对此时的吴起完成的回应,她觉得自己的体内流干净了,像是一个哑然的水壶,倒完它该倒的水。


“真的没想到呢,”她看见隐秘的喜悦令吴起的面容一点点揉开,又露出让她一度想起江南鱼米的清丽的笑容,“原来当时那些难以启齿的言辞还真的给我带来了个小粉丝。”


“你叫什么名字?”她热情地问。


此后她们谈论了很多有关高考的事情,气氛变得相当亲密,在吴起离开之前,还互相留下了微信号码。这让陈颂收获了一种迟钝的欢喜。吴起的头像是只眯眼的小兔子,紧握双拳尖叫着大喊“我很怠惰”。她点开吴起的朋友圈,发现她开启了“仅展示三天朋友圈”的设置,此时页面上空空如也。


她觉得自己还是爱着吴起的。只是不再在黎明感到颤抖。吴起从曾经脑海里那个她自己划定的印象中走出来,变得更为坚实、长久。她无法对着现在的吴起再回想起当初那种一度令她疯狂的况味,但她稍后判定这并不是一件重要的事情。正如曾经的她也无法与吴起拥有如今的亲密。现在,她会每天与吴起进行交流,互发韵味深远的诗词、讨论哲学问题,再在崩落的时刻充当彼此的安慰。她逐日发现吴起的新的一面,会令从前隔岸远观的她自己惊诧的新的一面。譬如吴起并非如她曾经理所当然想着的那样勇敢硬朗,她会在演讲的前一天为自己过于大胆的演讲稿担心得三番两次肚子疼,甚至为要在大庭广众之前的怪异曝露感到绝望的惶恐,然而还是会在第二天站在国旗下,在翻滚的对自我的猜忌里完成本次的演讲。再譬如她有时会在窘境里暴露相当的丑态,面临人缘不佳的烦恼,一个人孤独地完成吃饭、上课、课余活动的过程,在他人的言语与眼神里感到背脊的燃烧。如今,维持她与吴起关系的早已不是曾经的崇拜,而是因为亲密而产生的欣然、知悉与被需要的感觉。她看到自己曾经一寸一寸在昏沉的午夜忖度过的吴起的人生轨迹、情感、美德与劫难,都在慢慢向她揭开谜底。她知道吴起的全部,她知道如何成为吴起。陈颂觉得很欣慰。抛开以前的臆想,她依旧在从现在的吴起身上学习新的东西,学习以前的吴起教不了的东西,还将一直学习下去。她知道自己还是爱着吴起的。


她要来吴起以前的演讲稿,打印出来摆在桌头,想起来时就随意翻开看看。白日与她谈天说地,夜晚梦见站在玉兰树下讲群鸟的吴起,陈颂就会走上去,顺理成章地吻在她眼下的痣上。没有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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