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憎


想起一些过去的事




高考结束后,我的语文老师曾经邀请我写一段类似高中经验总结的东西给她,她原话说得非常热情,含有很多让我不知所措的夸赞,看得我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苦思冥想如何得体地回复她,但想了很久,终究只打出了一句“谬赞”。之后的长段语句不过是对此词的繁复扩充罢了。如今这段聊天记录已经遗失在我上一个经常兀自崩溃的手机里,但我仍然,在我人生的各个时刻突然想起它。


我未曾在某个场合提到过我的语文老师,但整个高中时期,我最感激的就是她。她始终相信我能写出好文章。或者说,她相信我的文章是好的,是留有余地,可以向上生长的,对于一个处在青春期,且脑子里时时装着些曲折问题的敏感小孩,她不吝啬她的赞美,并且努力让我自己相信这一点。在高中那个经常迷途的时期,她让这种迷途感也变得很通透,甚至充满绿意。她经常会选择一些优秀的作文打印出来,或者投影在屏幕上让大家赏析,我始终记着某一天晚上的晚自习,我将一个描述成长的黄昏感的极短小说交给她,想要听听她的观感和意见,我坐在下面,心猿意马地写题,耳朵追逐着讲台上尖锐的纸张翻页声,那着实很煎熬,因为那是一篇与任何作文题无关的、极私人的故事,只因为我自己想给她看看。尔顷,她下来了,走得很慢,像是在思索。我以为她写了评语给我,但她将本递给我后,突然开始在阒寂的教室里说起话来:“我希望你们能像xxx一样,有这样的思索和尝试。”在那个极短的瞬间里,我清晰地感觉到周围人的目光是如何像探照灯一样随着她话语的落地向我打过来的。他们面面相觑,但我知晓前因后果。那是与海潮同类的东西。她在那时给了我对于十八岁少年来讲过于血腥的东西:虚荣与骄傲。以至于一直到现在,我都十分贪婪,并在某些事情上为自己不够突出人群而感到内心撕裂的痛苦与折磨。尤其在十八岁,我偏爱在文谶一类虚无缥缈却又入骨入血的概念上过度纠结,因而在她发出这个经验总结的邀请时,我的第一反应不是我要写什么,而是我不该让她失望。整个假期,我几乎每天深夜都会想起这篇未动笔的文章。漫长的夏季假日,淅沥的骤雨淋湿城市群,远山苍茫,我恒久躺在床上,在旷远的不停息的雨声里想着我如何不让她失望。假期结束了,我没能成功写出这篇文章,只有一段自作多情的开篇,看了我就很想呕吐。


在第一个离别她的教师节,我给她发去诚恳的长篇短信,一边祝她节日快乐,一边向她解释我为何没能写出来,短信的最后,我告诉她,我会抓紧时间写完这篇总结,还有,以后如果写了什么文章,我还是希望找您帮我看看。她回答得很欣喜。但是对我来讲,这篇未写出的文章成了日后我举笔时的一把锁,想到她的恩情,她会如何想我,想这篇未完成的文章,我能在床上难堪得蜷起身体。第一年过去,我没有写,第二年过去,我写出了500字的散乱布局,但是没有继续写完它,因为仍然不够诚恳。这导致我每年教师节给她发祝福短信都发得战战兢兢,越发越短,几乎不知道要如何面对她。但我屡屡不能鼓起向她坦承的决心,告诉她我不能再写这篇文章。直到刚才,在洗手台洗衣服,因为即将到来的九月再次想起这件事,我突然发现自己获得了某种理解。


无论如何,我知道我不能在现在继续写完这篇文章了。这将成为一篇我从未写出的文章,因为我已经不能再回到过去了。我不再有高中时的心态,那种常常泫然欲泣又不知何枝可依的心态,常常充满某种戏剧性的悲伤感,又往往感到出离的快乐,将每个波动标记为重大事件,看每段离别都有声有色。无论进或是退,我是成长了。我所能写的是只有现在的我才能写出的文章,过去的我所能写的文章独属于那个过去的我,是现在的我不能复原的。那是一瞬的感情,一瞬的理解,是时间上的断层,空间上的单向通行。人是前进的。我终于想清这点。


或许今年九月,我会再次发个长篇的短信给她,告诉她有关这篇从未完成的文章,以及将最近的小说发给她看。我不知我是否在正确的路上,也不知自己是否真的有天分,我对于这件事情始终没有清晰的把握,因为投入和反响不够强烈,这种尝试疑似小打小闹的挣扎,更像是那时的虚荣和骄傲在推着我走,我始终害怕什么时候它们会忽然消失不见,留下一个空空如也的我。甚至最近因为考试周和自我羞耻感的原因,我已经很久没有写过什么东西了,以至于自我认知再次产生了割裂的预兆。


这些事情带给我无比的喜悦快乐,更带给我无比的怀疑痛苦,深埋骨血,每每呼吸都与我一同,与我一同出汗,一同心跳,一同落泪。我清楚知道我会因此失去很多朴素的幸福感,充满更多嫉恨、脆弱、疯狂与自我折磨。


但是......我想她最欣慰的大概是我还在继续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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